心画心声总失真,文章宁复见为人。

关于

【楚屈】屈原种植

😭😭😭😭😭😭😭😭😭

七鸠:

#完全瞎扯,微量楚屈。郢都全民参与捏造屈原的欢乐故事。


#同名电影《WTF is Going on Here》,已确定永远不会上映。




【序幕·稻种】


    屈原是个偏远地区的农民,懂得种稻。


    说他是屈氏,其实是旁支的旁支,幺子的幺子,祖宗积的德早就和他没了关系,除了氏,乍看浑身没有一点贵气,至少同村的人都是这么认为的。


    这天是正月初七,人日,也是他的生日,过了这一天,普通的民众就要从那难得的喜悦中清醒过来,继续在田地里用嘴啃泥,用手扒食,当牛做马。


    手拄藤杖,颤巍巍地站在老黄牛和犁耙旁边,满头花白的屈原裹紧身上的旧单衣,对着稻田虔诚地许了个愿。他希望今年稻子长得好,税又收得少,孩子不要闹,老婆不要吵,还有……他想出名。


    因为这是奢望,所以才要许愿。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鬼脸钱,他只有两枚了。那鬼脸像是在对屈原笑哩。面对着这样的笑,屈原心一定,准备再找邻居借两个子,请个靠谱算命的,给挑个好日子育苗。他站在柴门口,穿着破衣烂衫,面对着几亩田地,想象着未来丰收的、沉甸甸的穗子。


    屈原给大地下跪磕头。这时的他并不知道,自己的生命只剩下不到三个月。




    那尚未长出的稻穗,在屈原的幻想中,随风摇啊摇。




【第一幕·育苗】


    云梦泽是楚王游猎行乐的地方,分为两处,云泽在江北,梦泽在江南。名字如梦如幻,也让楚王如坠云里梦中,听说有的楚王死了做鬼,也要时时这里显灵,恐吓百姓。在人们想象里,楚国地大物博,熙熙攘攘。这想法不算错,但也不是全对:地方大,但多数人迹罕至,林深丛密多毒虫瘴气,几乎保持着原始状态。也是,天底下哪有可能处处歌舞升平呢,就比如我们要说的这里。


    水多,人少;兽多,地少。刚到这里时,屈原和同村的人说,当初自己觉得这里的确是个有未来的好所在,所以才加入了开荒的队伍。他没敢承认,自己其实是因为杀了人,只能远走。有时候,少一点诚实是必要的。你问他杀了谁?自然也不能告诉你我。


    屈原的生活无趣且劳苦。他和所有的普通人一样,一辈子想读却不能读书,勉强识得一到十后便娶妻生子,面朝黄土,揭不开锅,继续生子,一辈子在泥地里打滚。至少他是这么对同村人说的。在一地鸡毛和吵吵闹闹中,屈原平淡无奇地度过了十年。时光来到他面前,叫嚷一声,再打个饱嗝的功夫,就已让他生得满头华发。


    磕头间,五脏庙传来一声怪响,屈原这才发现自己饿煞了,正这时听见夫人在屋子里叫骂:你不想活了?嫌自己身子太硬朗是吧?大冷天在外面给什么野鬼磕头呢!


    屈原忙不迭进了屋,对老婆说,今年要是也什么事儿没有就好了。


    夫人骂道:你这天杀的。你想得美,你儿子成天惦记着你贴肉藏的那点棺材钱,恨不得你早一天死,他们是肯定要闹的。


    屈原问:你也想我早一天死吗?


    屈原的表情似笑非笑,带着寒气,夫人霎时收起一脸傲气,嗫嚅着不敢再多说一句。




    蓦地,屈原家的柴门豁然洞开,吹进了一屋刺骨风雪。夫妻二人下意识一瞪眼,一抬头。不待屈原反应,身穿藤甲的士兵排闼而入,不由分说将屈原击倒在地,绳锁其喉,足踏其背。屈原呼吸一滞,满脸通红,却哼不出一声。


    士兵一言不发,一圈圈次第低头后退,现出一个高大英武的男人来。这人眼下的黑眼圈看起来十分深重,我们就叫他“黑眼圈”。来人见屈原伏地作牛马状,吓了一跳,忙叱左右道:你们何必如此,此人和平时抓的不一样。快放了他。说完就咳嗽起来。


    士卒们领命,抽去其项上绳索,屈原却仍跪趴在地,不敢或不愿抬头。


    来人搓掌,微微弓腰亲切问道:你就是屈原?


    屈原还愣着,嘴唇翕动,似在重复着什么“终于来了”、“瞒不住了”。老婆见状,快步爬到跟前,狠狠甩了他一个巴掌,大叫“回魂”。屈原这才大梦初醒一般,擦去额上细汗,边捂脸,边忙不迭点头:对,对,我就是屈原。


    那人笑眯眯,似是在咀嚼这个名字一般,好久才说:你就是……屈原吗。好,我呀,是来告诉你。你有天大的好事了。


    屈原也偷偷笑了,他这辈子就没遇见过好事。


    “黑眼圈”蹲下身,呼小狗一般对屈原亲切地招招手,屈原就忙不迭地爬到了近前,低着头,微微发抖,等待着上位者的斥责抑或垂怜。来人挑起屈原一缕垂发,玩味道:衣裳褴褛,房屋脏乱,头发却又一丝不乱,袖口干干净净……你真的是种地的吗?屈原不动,单单抬起一只手到那人面前。这手粗砺皲裂,皱且黝黑,密布伤口,是农民的手,只是十指指甲十分整洁。


    “黑眼圈”托住这只手,声音很轻柔:我来问你,知道《太一生水》吗?


    屈原脱口而出:我怎么知道太一生了谁?


    “黑眼圈”又问:你知道《诗》吗?


    屈原仔细联系了上下文,答道:诗……


    “黑眼圈”高声质问道:什么?


    屈原被他惊了一下,忙说:人跳进水里,会湿。


    “黑眼圈”抚掌大笑:你真没读过书啊。不过你这个名字好啊,我来问你,你想出名吗?


    屈原舔唇,几经犹豫,大喊道:想!我想当名人!想让大家记住我!


    “黑眼圈”面色一沉:出名容易,可你怕死吗?


    这个有钱人简直莫名其妙。不待屈原反应,几个士卒已经将他围住,一股肃杀的威严感压得屈原不能喘息。屈原儿子“嚯”地站起身:你们要做什么,光天化日的这就害人了?屈原老婆不吱声,只是死死地拽着屈原褪色泛白的衣摆,小心地把仇恨的目光投向四周,再怯懦地收回怀中。不知道她想了些什么,竟轻轻把屈原往外推了些。


    “黑眼圈”举手示意,士卒便轻松地将挣扎的屈原妻儿拖走了,屈原没有阻拦,甚至没有出声。儿子大哭大喊:我的父亲,屈原,要被抓走了!妻子捂住儿子的嘴,要他噤声:他不是屈原。儿子回味着这句话,忘记了哭,忘记了自己还在被拖行着,神情逐渐变得淡漠。


    “黑眼圈”说:屈先生,屈原,请你和我们走吧。屈原知道自己别无选择,只能点着头,两只手腕搭在一起伸向前,像摆了一朵莲花递给来人。“黑眼圈”大笑:你没做错什么,你不是犯人,我们不会把你的手脚捆起来。我说了是好事,我带你去郢都。怎么样,你没见过郢都吧,那可是你这样的人一辈子都无法想象的所在。


    屈原收回“莲花”到胸前,似在垂目轻嗅。男子觉得他举止奇怪,却并未多想,继续说道:那里有山珍海味,阳春白雪,黄钟大吕,轻歌曼舞。你肯定会喜欢吧。走吧,去大城市,那里才是有梦的地方,你要出名了,再也不用种地了。


    没察觉的,屈原已然四肢着地,静静趴着、听着,他不说话,也不回答,安静到诡异。男子看到他五指抠进了面前土里,指节泛白。男子想,他和刚才判若两人,他的卑微怯懦表现得到位,想展示给别人看的矜持也恰到好处,就好像有两个灵魂在他身躯中栖息一般。。


    男子走到近前,微微弯腰,抬起了屈原的下巴,说:走吧。


    屈原直视着他:你叫什么?


    男子侧头:……你没有资格问。


    屈原站起身,眼睛平视着他。


    男子慢慢收回手,叹气道:昭佗。


    屈原抓起昭佗的手,走向门外,走得急,像在追逐太阳:走吧,昭佗,我们去郢都。


    你看屈原的背影,那背影浸润在霞光里。屈原的手冰凉,昭佗的手火热,两相接触,昭佗有些怔,心有些乱,一时分不清到底谁才是上位的掌控者。这肯定不是一个农民,昭佗想知道他是谁。他觉得带走这个人或许是个错误,但他不打算纠正,他想看看这个故事会向哪里发展,他想看着屈原。


    昭佗对着霞光笑了。




    深潭毒瘴,穷山恶水,舟车劳顿,水陆并行,多说无益。


    昭佗一路上打量这个上了年纪的人,不,他说不定很年轻,只是耕作的辛劳容易让人看起来衰老。他很安静,这个叫屈原的人除了“饿了”、“谢谢”和“我想解手”之外,几乎什么都不说。听士卒如此禀报,昭佗就好奇,亲自给他递干粮,屈原连头也不抬,只会闷声说句“谢谢”。屈原的乱发遮住了眼鼻耳,昭佗就一直盯着那两瓣嘴唇,直到自己觉得燥热、烦闷为止。


    我只是个老头子,平日种地、等死而已,没什么值得您研究的。许久之后,屈原对昭佗如此说道,彼时一阵阴风适时地拂过他的发尖。昭佗就瞌睡惊醒般,有些愤恨地转过头去。


    转过头来,高楼大厦的玻璃外墙反射着炫目的霞光,郢都的城墙在其后谨慎地露出一角来。城墙被城市衬托得低矮且陈旧,但这不能拆,城墙诉说着楚人的历史,楚人不能忘本。“这只是四面土墙”,曾有人这般说道,于是许多伺机多时的铲、炮纷纷投向了它,却总有不识时务的人将他的部分保留至今。没错,其实楚人觉得自己已经不需要城墙了。


    入得城市,四周景象越近楚宫反而越是拥挤不堪,绿色褪去,钢筋立起,人们美其名曰“进化”,歌以咏之,诗以颂之。车流、人流、高楼、污水、彩灯、男女,这些就构成了楚国的心脏,向全国输送着文明和先进的官方定义。屈原看到了一张张嘴,不停张合,唾沫横飞,在自己的视野里无限放大。这些嘴夸张地笑着,说着,骂着,亲吻着,让屈原觉得头昏沉难忍。正这时,他听到了此刻最想听到的一句话:到了,下来吧。


    睁开眼,昭佗已经立在了屈原马前。贵族青年立在的贝壳路上,白得炫目,屈原不由眯了眯眼。昭佗手中拉着长长一根麻绳,略有歉意地说:平民要进去,需要被绑起来。这活一直以来是仵作做,不过你是贵客,我亲自来。


    屈原默默点头,他已经看到了昭佗所谓“好事”的冰山一角了。




    ——就是他?


    ——就是他。


    ——这个屈原,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。


    ——我记得以前似乎也有个叫屈原的……


    ——提他做什么,晦气!这次的或许是个聪明人。


    一群衣着华贵的人围着屈原打转,低垂着头,彼此大袖相叠,脚步规律、缓慢,像在跳一种迟缓却庄重的锅庄。屈原不着寸缕(非自愿),双手反缚,平静地跪在这舞蹈中央。平地起风,吹得满厅轻纱曼舞,金石之音忽起,一时间人仿佛轻云中、睡梦中,旁人不得看得真切。这像是对待珍贵祭品的某种仪式。


    屈原从睡梦中醒来,他看到了怎样的世界呢?屈原看到了摇晃的头颅,看到了迷醉的眼眸和飘飞的发丝。所有的一切和着音律,珠帘般摆动着。


    仪式过后,隐匿在层层叠叠的薄纱中的人们现出身来,对天长长舒气,气息化作白烟袅袅,像附神归去。重又回到了人间的众人,登时变作各种面目,他们手持放大镜,指推厚镜片,像对待拍卖品一样,仔细观察着屈原。在目光的重压下,屈原跪在地上,腰越弯越低,下颚逐渐贴近大地,像一颗种,无声息地落进了众人心里,暗中萌动着不同的芽。他们看着屈原,心中想法千差万别,而昭佗远远地游离在这个怪圈之外,带着复杂的眼神看向他们。昭佗的视线不小心和屈原撞上,随即心虚地移开。


    屈原还是不说话,这时,他突然感到一阵奇异的凉风吹过,厅内无数蝉翼般的轻纱却纹丝不动。恐惧与不安爬上脊背,屈原忍不住喉头耸动,额上渗出汗来。屈原忍住了惊呼,却忍不住打量着四周。他来了,屈原想着,心就猛烈地鼓动起来。


    许久之后,一个人站起身,揉了揉酸痛的腰,一推鼻梁上的眼镜说:这就是屈原啊,我还以为他和其他人不一样呢。


    昭佗说:靳大夫说笑了,两脚走的,哪有可能不是人。


    靳尚嗤笑:也有可能是秦狗嘛。


    这是唯一一个在楚国宫廷被允许的低俗笑话。围着屈原的那圈人闻言纷纷直起身,对着靳尚齐笑三声,然后又弯腰低头,脸凑到屈原身边。他们像猎狗一样,鼻子在屈原身上游走,喷出的热气包围不散,驱使着屈原的身形越缩越小。


    左尹大人,你找来的人,是越来越不行了。怎么看,这都是个天资愚钝的普通人吧。你莫非只是因为这个名字?靳尚笑着对昭佗说话,眼睛却黏在屈原脸上。


    就在屈原额头碰到地面的那一刻,昭佗突然开口道:是我办事不力。我看大家没必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,赶紧公事公办吧,后面还有好多全国各地的候选人等着呢。


    这话晚了,四周已然响起了满足的、了然的笑声,还有一些廉价的安慰入耳。屈原羞愧地低下了头,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是羞愧的那个,也是是因为身为下等人,连被献祭的价值也失去了。


    这样的忧愁很容易消散,因为不值得,故而无需在乎。空气陡然凝滞,而屈原 的发丝微微扬起,半空中响起了一声叹息,久久不散。天地霎时昏聩,堂中满布清冷月光。周围人似乎并未察觉有异,依旧沉浸在热烈的讨论中。众人的嘴一张一合,声音却渐渐远去,屈原觉得呼吸苦难,眼前模糊了起来。


    月光中,有什么降临了。


    屈原感到手上突然传来一丝凉意,他以为自己哭了,视野短暂模糊之后骤然清晰,定睛一看,只见一个“人”正微笑着蹲在他面前。


    屈原闭眼,心跳得很快:你来了啊。


    那“人”对他笑着点头,细微的动作都散发着寒意。他缓缓比着手语:是的,虽然我不认识你。为什么我会走向你呢……


    有贵族大声喝问:你明明是屈氏,怎么就这么落魄了。


    喝问惊不醒梦中人。眼神不离那“人”,屈原随口答道:屈氏几百年,族人何止百千。一大家子人守着长草的祖屋,揣着那一点点不知从何而来的优越和骄矜,宁愿挨饿等死。我不理解,我父亲也不理解,于是我爹干脆就去做生意了——


    贵族问:哦,自甘堕落了啊。那后来呢?


    那鬼“问”:我从云梦泽一路跟随至此,不知道为什么会被你吸引,请问你叫什么呀。我叫……我叫什么来着……


    屈原看了眼“鬼”,那“鬼”脸煞白,唇如朱,所幸眉眼温和,身形清俊,嘴角带笑。四周人似乎并未发觉他的存在,那么应当是个死人,但不是一个有权的人:他穿着褪色的衣服,脸上并没有那种常见的、因油水过量而泛起的、油腻的光;他的瞳里没有写着“势利”;他骨瘦如柴却气质高雅,和人间格格不入。可能是个饿死鬼。屈原并不怕鬼,但他怕这个人。鬼不记得他了,他却不敢忘了鬼。


    后来呢?快说啊。一个人不耐烦地催促道。


    对呀,快告诉我吧。鬼“说”道。


    鬼凑近了,一丝冷气却让屈原莫名感觉到了温暖,但屈原选择回答贵族的问题,他干脆挺直了腰,一口气说完:后来没什么,我们辞了一批好吃懒做的工人,清净了一天。没成想第二天他们,说要多赔几个月的工钱。一群人围着我爹,威胁说要打死他,事情就从讹诈变成了暴力的狂欢。我爹把弟弟、母亲和我锁在了家里,自己一个人去对付。屈氏没有一个人来帮忙。


    ——后来呢。


    ——后来没回来,就这样。


    大家还想笑,但看着屈原挺直的腰和紧闭的双目,就悻悻地闭了嘴——没有得到期待中的恐惧和痛苦,欺负弱者的满足感就消失了,游戏也就失去了意义。他们回到正题,把屈原祖宗八代问了个遍,边问边在手里本子上勾勾画画,在终于确认了他连头发丝都是高贵且纯粹的之后,这审讯才算完。


    昭佗从每个人里接过本子,交给一旁等待许久的工作人员,他们随即紧张地核算起来。大家都不出气,屈原也连带着紧张起来了,只觉得手上又是一阵冰凉,只见那鬼正勾着自己的小指,依旧笑眯眯的,像亲密友人一般。


    鬼比划着说:我偷看了他们的本子,你叫屈原是吗,真好听啊。这个名字,我总觉得有些熟悉……是在哪里听过呢……


    屈原嘴唇翕动,忍不住说道:不,其实我……


    昭佗的一声高喊把屈原拉回现实处境:去掉一个最高分,甲上;去掉一个最低分,乙上;屈原的最终得分——甲!


    下一瞬,屈原的额前被贴上了一张纸,纸很粗糙,磨得头皮疼。昭佗一字一顿地替他念了出来,上面写着“爱国诗人第55号”。


    我是爱国诗人。屈原对自己说道,想起了什么,不由轻笑一声,说:你确实是啊。


    众人爆发出欢呼,互相道贺起来,恭喜声不绝于耳。没有人向屈原道贺,他被吵得头晕,只隐约听见什么“最高分”,什么“产出有望”、“破零在即”。他完全摸不着头脑,只能试探性地看向鬼魂,这个鬼知道很多屈原不知道、也不该知道的东西。看到那鬼的笑容消失了,屈原这才隐隐担忧起来,他明白,有什么极其糟糕的事情要发生了。


    短暂的欢庆过后,靳尚大步跨进大厅后一墙之隔的房间,房间里原是死一般寂静,靳尚的声音如投石入水,激起一丝微澜:


    ——你们有谁的评价是低于甲下的?都出来。


    听声音,似乎没有人起来。


    ——你们家住哪里,我们都知道。


    哗啦啦站起一大片的声音,却无上前的脚步声。屈原一瞬间预感到了什么,他想起了一张合不上的嘴,肚肠翻腾,胸口狂跳不止,忍不住高声叫道:不,不能——


    屈原的嘴被堵上了,是昭佗情急之中扯下了自己的一截袖子,胡乱塞进了屈原嘴里。昭佗摆出贵族姿态,低声怒斥,竟以断袖行为相威胁,要屈原闭嘴。屈原怕,就不说话了。一声脆响,他听到了保险拴打开的声音。


    屈原瞪大了眼,大厅之内的人却没什么特殊反应,他们捧着暖手炉,眼神慵懒,带着倦意,聊着天气之类的话题。再细看,佯作轻松的众贵族实则表情各异,或兴奋,或不忍,闲聊时,却都隐隐带着一丝期待;嘴抿紧了,眼睛却都亮着。屈原理解,却由衷恶心、唾弃。他甚至唾弃自己。空气如同绕颈的丝线缠得他几乎窒息,而他也在渴求着那一声整齐的——


    嘭!


    嘭嘭嘭!


    屈原已经分不清这是自己的心跳,还是枪声,他的大腿忍不住抽搐起来。一块块肉摔进地里的声音,沉闷,粘腻。而那鬼缩在屈原身侧,四肢纠缠在一起,以一种近乎诡异的姿势缩成了一团。两相眼神碰撞,鬼居然对着屈原咧嘴笑,说空气甜丝丝的,他很喜欢。


    屈原钟摆一般摇晃着,看向昭佗,问:什么时候才能结束。


    昭佗皱眉说:早着呢,人死不完的。


    人死了,故事却才刚开始。




【第二幕·整地】


    现场被清理干净,一切迅速回到正轨,连鬼也恢复了常人之姿。


    鬼看屈原皱眉,就跪在他面前,将惨白的手遮在屈原双耳上,朝屈原额前吹了一口气。鬼的气息凉飕飕的,却带着一丝槐花香气,清凉直入骨髓。鬼“说”:你没见过死人死吗?真胆小啊。好啦,现在你听不到了,不怕不怕。


    屈原说:不是听不见了,是结束了。你没有这法力。鬼开心地笑了起来:对啊,我骗你的,好玩吗。屈原指了指大厅上方,说:不好玩。


    鬼就抬头看。


    漫天的纸片自死人额上脱落,从隔壁飞来大厅,在空中如鸿毛般轻飞旋舞,像不知所措的亡魂,四处溃逃,白茫茫地不知压在谁的心头。在戈矛的驱逐下,纸片悉数落在墙角的纸堆上。屈原定睛细看,里面尽是写着“爱国诗人xx号”的纸。这些纸发黄褪色,散乱地叠在一起,落了许多灰。


    脚边猛地腾起血雾,众人脸色如常,却只见昭佗一阵作呕,夺门而出,片刻之后才面色苍白地回来,捂着胸口大口喘气。看到屈原依旧神情自若地跪在那里,昭佗心惊,暗想这人不是太过愚痴,就是没有人心,于是他单膝跪在屈原面前,手覆在他心口。还好,在跳。屈原皱眉,昭佗回神,立刻抽手,尴尬地离开了这个中年男性。


    鬼迟疑地比划着:你不高兴,我以后不这么说了。


    你这样,我真怀疑你和他是不是一个人。屈原说。


    他是谁?鬼问:是让你最不开心的人吗。


    屈原摇头:你不用在意我,因为我……


    鬼眨着眼,无辜地看着他,屈原突然就说不下去了,像注意到了什么一般,急走到纸堆旁,蹲下捡起一片看了看,这才发现,这些竟然都是纸钱。


    除了屈原,没人觉得害怕,像是习以为常了。鬼甚至咂着嘴,亲昵地靠近了点,颇有些艳羡的意味。屈原摇头笑笑,指着自己额头说,等哪天我死了,这钱你拿去花。鬼说不好笑,说着咯咯笑了起来。屈原看着他,却流起了眼泪。


    鬼有些慌乱,说:我又让你难过了……不过你别担心,这些纸过一阵子就会被烧掉了。你看不到就不难过了,对不对?


    屈原说:我并非因为他们难过。


    鬼说:难过的人才会哭,你别看了。


    是不应该看。屈原说着,托起鬼的双手,覆在了自己双眼上。


    昭佗看着屈原一个人对着空气又哭又笑又比划,心想这个乡巴佬或许是给吓出了毛病,就走上前来,酝酿一番,关切问道:你有病了啊?


    话一出口就变了味,昭佗掐了自己一把。屈原不置可否。众人对于昭佗关爱一个普通候选爱国诗人的行为十分不满,优雅地交头接耳起来,一时间满堂杂声,只有“左尹大人”四字格外清晰。


    昭佗心中叹了口气,催促屈原去部门报道。屈原闻言即刻转身欲走,没两步又被昭佗叫住了。昭佗锁眉,说:算了,我带你去吧。


    鬼听了这话,耳朵一动,蹦蹦跳跳地走进,轻飘飘地覆在昭佗背上,勾紧了后者脖子,对屈原眨巴眼:坐大车啦,不坐白不坐。你要不要一起呀?


    屈原摇头,昭佗问他有没有觉得冷,屈原说自己倒是十分心寒。昭佗以为他在说拿爱国诗人献祭这事,就大声叹气,直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,你迟早会理解的。屈原不再理他,两人一路无话。大人们心思深沉,只有鬼不停咧嘴天真笑着,无声地要求昭佗再走快些。


    “爱国诗人”部门占地不大,两三张办公桌拼在一起,用朽木隔出一个个囚笼。开门声尖锐刺耳,惊起木板后一张张发黄的脸。饶是淡定如屈原,也不由心里一沉。鬼却很高兴,跳到朽木边,戳戳指指:诶,你看,这里长了好多蘑菇啊。说罢,鬼又拉了拉屈原的袖子,手指众诗人:诶,他们看起来和我好像呀。屈原只得苦笑。


    昭佗被灰呛得不住咳嗽,说:这地儿怎么越来越冷了,和坟堆似的,我拨下来的钱都哪儿去了。来来,屈原,你往我这里站点。从今天开始,你就要忘了你本来是谁,要记住别人要你成为谁。你别看这个部门人不多,环境也不怎么样啊,但是,那个,怎么说呢……


    昭佗结巴了起来,屈原接了下去:潜力大是吧。


    虽有些难堪,昭佗点头道:对。以前就从来没有过什么爱国诗人,你听说过吗?对吧,我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。也不知道当这个诗人和爱国有什么关系,姑且先弄了百十来个人来当当,哎,可惜死了大半。有些实验到一半被拉出去当了英雄,不成熟,不成功,辞写得不怎么样,死了,却一个也没被世人记住;剩下的大半调去了别的部门,转行去当其他的了,还有些……今天刚走。最后剩下的就是这些人了。不过你别说,其他部门的,死了之后名声好、名气高,陪葬也多。大家都不懂先王为什么要力排众议设立这么个部门,听说只是为了纪念一位被他流放的忠臣。既然是忠臣,为何要流放;既然流放,为何又要别人模仿他,更别提爱国诗人这种东西真是闻所未闻。你说,这不是浪费钱财人力吗。


    屈原说:是啊,为什么呢。


    鬼又舞起了手来,满脸的求知欲:先王是谁啊?是个笨蛋吗?


    屈原闻言低下头。昭佗见状,只当屈原因觉前途渺茫而抑郁,于是大笑两声,拍了拍他的肩膀:你也别太消沉,过阵子你要是想要转走,随时和我说一声,不当这个劳什子诗人。不过目前就只能委屈你在这里吃点苦,锻炼锻炼了。否则人家要觉得你扎眼,去了别人那儿,业务不熟练,反而更不得待见。


    屈原讨厌“锻炼”这两个字,受苦受难好像成了什么恩赐一般,可有人问过他是否想要这样的“锻炼”?屈原皱眉,叫昭佗没必要这么关照自己。昭佗说,也是,可是就是忍不住,可能因为屈原是将死之人。谁会和死人过不去呢?


    屈原侧头,有些玩味:你和其他贵族都不大相同。


    你该尊称我一声左尹大人。昭佗纠正道,心想他又要言语讥讽自己,但还是忍不住粗声问:哪里不同?屈原轻描淡写:你像一个活生生的人,单纯,却又不是愚蠢。


    昭佗闻言,气冲冲拂袖而去,谁知走到门口,又愤而折返。屈原冲他微微一笑,更惹得昭佗无名火起。昭佗昂头道:你算什么,居然敢这么说我!楚能官人,任人唯亲却也唯才是举。你怎能如此看轻左尹,须知多少人每日盯着我这位子,盯得我我不自在!


    昭佗嚷嚷,说自己不单纯。这下,连鬼都笑了。




【第三幕·插秧】


    昭佗公务繁忙,一会儿就走了。他一走,办公室又陷入了沉默。屈原走到窗前,心说这房间晦暗,窗户倒是明亮,用手一摸——没有窗户。屈原遥望,觉得天空愈发昏暗了起来,和部门旁边一片黑沉沉的稻田连在了一起。秧苗还没有种下,有几个面黄肌瘦的爱国诗人在泥里翻检着,时不时跪下磕个头。


    屈原问:爱国诗人们没有补助和工资吗,竟然要靠这几亩田养活自己。


    身后没有人回答,这个问题或许不应该被回答。


    屈原再抬头,眼前这片灰蒙蒙的天,和他离家时没什么不一样。屈原看得出神,直到袖子被人轻轻扯动。是鬼,鬼说有人在叫他。屈原回头,正对上一双双或艳羡,或怨恨,或警惕的目光,如饿狼般环伺。屈原明白了,自己是昭佗亲自带来的——是关系户。


    鬼很高兴:你看,他们真的和我很像啊!


    正当屈原不知如何开口时,一个人大步上前,隔开了屈原与群狼。那人把额前纸钱一撩,露出一双澄澈的眼来:你就是55号吧,幸会,我是54号。


    屈原点了点头,并不打算多说什么。


    54号不减热情,问道:我叫屈平,你叫什么。


    又是一个屈氏的。屈原眼中带了警惕:我叫……屈原。


    太好了,你我是同族!屈平笑道:这是缘分。屈原纠正,说这是“远分”,他俩这血缘可能远得不能再远了。屈平说这就有些见外了。屈原暗自冷笑,“见外”就是“不合时宜”,他忽而心中一动,又问:那你不知道我是谁,对吧?


    屈平尴尬道:抱歉……我确实不知,我不该随意攀亲的。哎,实话告诉你吧,我在三个月之前——就是被带到这里之前,只是个在私学里扫洒送水的。


    屈原感觉轻松了许多:没事,不知道就好。


    屈平不知他逻辑在哪里,却也不再深究:这个部门不好呆,大家都是在这里等了太久了,你也别怪他们态度不好,大家准备了这么多年的业绩考核,却总看不到头,待遇差,求生不能,求死不得,脾气不好也在所难免。


    爱国诗人,前两个字很难评判,后两个字却是可以训练的。屈原觉得反正都要死了,不如就当个诗人看看。屈原就问:好,不就是写诗吗,他们什么时候要看。


    屈平垂眸:……明天。


    明天?屈原吃了一惊,面上却不动声色。


    屋中一人高声问道:种田的,你写得出来吗?


    屈原微笑:我不能,但屈原能。


    说完,农民屈原竟从容提笔饱墨,一口气洋洋洒洒写下数篇。众人大惊失色,争相取阅,却只见其辞烂漫华美,哀而不伤,更有傲气、才气、豪气充盈期间,读来荡气回肠,不似人间文章。一时间众人讶异至极,竟鸦雀无声。


    先前质疑的人脸涨得通红:你……你这是抄的!你怎么可能写得出这么好的东西,我在这里十年了……十年了……我可是当今昭氏大宗的旁支,居然输给你这样的人!不可能!这绝不可能!


    这人气极,竟将屈原所写所有文章一把夺来,扔进碎简机,转身跑了。


    屈平说:不要理他,这人就是嫉妒你写得好罢了。


    屈原说:不是我写的,是屈原。


    ——你不就是屈原吗?


    ——我不是。


    屈平笑:你这人,到底都在想些什么呀。




    翌日,屈原与屈平来到办公室,只见众人已然列队,手中各有或多或少的竹简,上面隐约可见字迹。远远只听得靳尚随从高喊:我们要通过考试选拔出真正的爱国诗人!请注意,考试只有唯一一次机会!通过考试,选出最优者,再由当今楚王亲自确认是当之无愧的爱国诗人,最后在端午节这天淹死!告诉我,你们有信心吗!


    底下死气沉沉,无人应答,十几年了,没有一个人获此“淹死”殊荣。屈原上前,第一个举手:我退出。


    ——啊?你怎么能退出呢?退后,别捣乱!来了这儿,退出就是死,看到门外那排狼犬了没?大王养的,只喂生肉。你一出去,屈原变尸源。


    气氛瞬间被点燃了,候选者们争先恐后表达当选意愿,发表激情演说,个个握拳宣誓,慷慨陈词,一派壮志豪情直冲云霄。


    屈原的手带着疑问,还举在那里,被屈平轻轻按下了。


    靳尚站在上位,打着哈欠,一脸不耐:你是那个什么……屈原对吧。你这种伎俩我见得多了,故作与众不同搏出位是不能引起我注意的。业绩考核这样的大事,你们迟到就算了,不要在这里现眼。爱国诗人这么多年来连一首能看的都没有,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,谁有时间围着你们转?要不是左尹这次不知道抽什么风,非要我来,我是一点时间都不想浪费在这儿。


    屈原冷笑:躬自厚而薄责于人,则远怨。多说无益,快点开始吧。


    靳尚气结,却只能吩咐众人照旧,把自己的文章打开,举在胸前,靳尚则匆匆从头浏览到尾。靳尚脾气或许不好,骨气或许不高,身为贵族,文学修养却是毋庸置疑的。只见他越走越慢,表情从不耐逐渐变成思索。


    昨日质疑屈原的人,只是个小人物,我们姑且叫他“小某”吧。小某面有得色:大人,您看得如何。


    靳尚沉吟:难以置信……


    小某笑容愈甚。


    靳尚继续说:难以置信的狗屁不通。居然还有十几篇雷同的,你们是在耍我吗。


    众人你看我,我看你,不禁互相怄气,小声埋怨起彼此来。听了这话,屈原默默抽出一卷竹简,展于胸前。靳尚不屑他的身份,就微微瞥了一眼,只消一眼,便看得他目瞪口呆,不由念出了声,读到最后竟酸泪夺眶而出:来吾道夫先路……虽九死其犹未悔……好啊,写得真好。找到了!爱国诗人,居然真的找到了!


    靳尚给屈原行了礼,心潮澎湃,当下便要请他私下详谈。小某拦在了二人跟前:且忙,我和他写得都差不多,为何选他不选我!他就是一个农民,怎么可能写得出像样的文章,必然是他抄我的!


    靳尚冷笑:你那篇《梨骚》吗?你自己读得懂吗?我普通话不好,我反正不知道“宁渴死以流亡”是什么意思。


    鬼精神一振:梨骚?梨子多甜啊,我最喜欢吃甜的了!


    屈原取来《梨骚》,又惋惜地指出:哎呀,是“吾将上下而求索”,不是“上下而其手”啊。


    那人一个白眼:这反而证明了我没有抄你啊!


    屈原又说:我给你个新的名字,叫小偷吧。是了,我想你也是不认字的。再看这篇《酒嗝》的这句,我明明写的是“愁予”,你却写成了“臭鱼”。目眇眇兮臭鱼……


    屈原又随手拿起几篇,又有“鸟飞返故乡兮,狐死也一样”、“思美人兮,眼泪加鼻涕”等句。


    小偷连翻数个白眼,继而又奸笑两声:正是!我就是抄你的!你去说吧,去找你的左尹大人去啊,看人家个来给你主持公道!你就是个乡野匹夫,我是大宗分支,反正不就是个作秀的活儿,谁来不一样?这样的荣耀,这样名垂千古的文章,哪里轮得到你这种人署名!靳大夫,您说是不是这个理?


    一向聒噪的靳尚此刻安静异常,他不置可否,不停地确认着手腕上的表,不打算介入。


    屈原笑着摇头,不与争辩,却也不打算退让。把竹简放下,屈原说:你们以为自己抄得像模像样,或许心里还在自鸣得意,但我告诉你,你抄得完全不像,鸟、故乡,这两个楚词谁不认识?但是赋予的涵义和阐述的过程是千差万别的,你空学了皮囊,有皮无骨,不过是个空壳罢了,自以为美丽,实则空洞无物。如果只是我受委屈,让你当了这劳什子诗人,我也并不在乎,但为了屈原,我寸步不让。


    小偷皱眉,屈平皱眉,鬼也皱眉:你不就是屈原吗,你在说什么啊。


    喏喏!拿去!我不要了行吧!那人把竹简扔到了屈原脚边:是你的东西,行了吧!拿走吧!今天真是遇到疯子了,老子不伺候了,你要上赶着死,那你就去吧!


    屈原摇摇头,轻抬足尖,把竹简踢得更远了些:我的衣服很干净,这样的东西,我嫌脏。


    众人哄笑,屈原的破衣烂衫脏污不堪,哪里算干净。


    屈原面不改色,问屈平道:你看我这衣服什么颜色。


    鬼抢着回答:白的,是白的啊,我一开始就发现了呢!


    屈平听不见鬼的声音,他犹豫道:太过陈旧,沾了些土,看不出颜色了。像是白的。


    ——这不是白。


    ——不是?


    ——是皓皓之白,尘世不能染。


    屈平愣住,眸子里带上了光,露出笑来,像是听不见周遭更加放肆的嘲笑声一般。




    靳尚给屈原换了身干净衣裳,换衣服时,看到屈原满身伤痕,虽有疑惑,却按在心里。整理干净了的屈原,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的样子,斯文且沉着。靳尚把他带到了楚王面前,报喜说爱国诗人有了。熊横睁开惺忪的眼:什么诗人?靳尚答:就是先王创的那个部门,主打品牌是“爱国”加“诗人”人设,因为一直没有包装塑造成功的,所以这两年也没有让他们打扰您,私底下却一直在默默努力着,您看,果真出了一个。


    熊横微微点头:嗯,你这个叫什么。


    靳尚说:叫屈原。


    熊横说:这个名字似乎有点耳熟啊……


    屈原刚想开口,靳尚掐了他一把,抢着开口,说贵族间名字本来就颇多重复,屈氏几百年来有几个重名的也不奇怪。熊横点头,不做声,盯着手上的简牍,像是不打算理会。气压一下沉重了起来。


    靳尚说:您要看一看他的文章吗?我靳尚四十年来,从未见过如此文采斐然的辞!特别是中间那句……靳尚感受到了熊横冷漠的目光,赶紧闭上了嘴。熊横瞥了眼堆积如山的简章,靳尚立刻捕捉到了这个小动作。靳尚会意了——楚王哪有时间看爱国诗人的这些东西。


    屈原看到靳尚额前有了细汗,后者的腰更弯了:那您……觉得什么时候推出这个产品比较好呢?


    屈原对自己说:我是产品。


    熊横头也不抬:嗯,今日是五月初二是吧,那就初五吧。


    鬼兴奋地鼓起掌来:太好了,你大后天就要来陪我玩了!


    靳尚称是,拉着屈原退下了,逃到门口,熊横忽地叫住了靳尚:对了,之前我不知道,现在这个部门……嗯,以后都你看着办吧。


    靳尚说知道了,带着屈原快步下去了。屈原问他知道什么了,靳尚要他别多嘴,说还有很多手续要办呢,抓紧时间,你时间不多了。屈原问,杀人还要办什么手续。靳尚苦笑不答,径直拉着屈原到了令尹府上。到了门口,屈原死活不进去了。


    靳尚说:祖宗,你还有什么事儿,能不能麻烦你快点,还有好几个自杀将领排着队,急等着我安排哩。


    屈原问:我必须要知道,我们现在到底要干什么,我要死个明白。


    靳尚摇头:好好好,我和你说,说完请你配合,谢谢!常言道,天地君亲师……算了,和你说这个做什么。总之,刚才大王你见过了,算是有了首肯,名正言顺了,回头你死了之后,我可以给你补齐爱国诗人认证手续,给你申请风水好的坟地,然后还有后续的文化旅游园、纪念品商店。还有,你自杀那天的媒体啊、现场布置啊什么的我已经在筹备了。嗯,通稿也要多写点,这个我已经联系景差他们了,保准把你的生平写出花来,谁读了都哭。否则谁相信你个突然冒出来的人这么重要。这些啊,你不用管了,交给我安排就行了。你的父母,我已经给你安排好了,你现在是屈氏宗子的长子,大将军屈匄是你的兄弟了!最后现在呢,就缺给你找个名义上的老师了,我们按照流程,一般都是直接挂在当朝令尹名下的。哈哈哈,孔子弟子三千算什么,我跟你说,令尹大人的弟子已经三万了!


    三万……屈原听着,默默闭上了眼,眼眶泛红。


    靳尚情绪渐渐激动:话说回来,景差这人有情结,老爱写些离奇悲惨的英雄故事,真是闲着没事儿干,成天饮酒招魂作辞赋,不如来我们人力资源搭把手。还有昭佗这个不要脸的,爱国诗人部门以前明明都是他的事情,这次居然扔给我,说什么不忍心。好嘛,当年是他哭着闹着非要负责这个部门的,干了几十年了,突然良心发现了,真当自己是个什么好——


    屈原打断了他:好,我知道了,认昭阳当老师是吧,一切听您安排,我们走吧。


    靳尚总算笑了出来:这个态度就对了,走吧,大诗人。


    令尹府邸大堂正中,骨瘦如柴的昭阳双目涣散地躺在床上,微张着嘴,俨然和死尸只差一摄氏度了。下人们忙着布置灵堂等等装饰摆设,其中有个捧着昭阳遗照的跪在床边,遗照上盖着布,只等着令尹咽气。


    靳尚带着屈原到了跟前,无视了一旁昭鱼不耐烦的目光,堆起笑来:令尹大人,我带着您的新学生来看您啦。您老的身子骨还是一如既往的硬朗,嘿,真叫人羡慕!


    昭鱼冷笑了一声,眼光打量着屈原,手下微微拍了拍床垫。


    随即,昭阳干瘪的嘴里发出微弱的声来:啊……啊……


    昭鱼侧耳,一脸关切,凑近了大喊道:父亲,您说什么?


    昭鱼暗中动作,手托着昭阳小臂向上挥了挥,继而又低下头,像是在仔细破译昭阳那一连串的呻吟。片刻后,昭鱼抬头,满脸喜气道:父亲同意了,他同意了!大家都看见了!屈原,恭喜你,你从今天开始就是令尹昭阳的关门弟子了!好了,父亲累了,你们都下去吧。


    靳尚拉着屈原行礼告退。伴随着离去的脚步,昭阳头一歪,手还僵在空中,指着屈原离去的方向。


    遗照上的布被迫不及待地揭去,抛向空中,新一场戏就这样揭开了帷幕。照片上的昭阳,对着屈原的背影,笑得慈祥。




【第四幕·捉虫】


    屈原想回“爱国诗人部”给大家报个喜,一是为了告诉屈平这个好消息,二是为了告诉小偷这个坏消息。到了门口,屈原脚步一滞,只见十几个爱国诗人立作一排,个个蒙着眼,反绑在柱子上,胸口一个漆黑的洞,洞边有着暗色的血,脚边有着或多或少的污秽。


    纸钱在飘飞,却无一丝轻盈感,显得那么重,那么慢。


    昭佗正失神地坐在稻田坎上,看到屈原气冲冲朝自己跑来,竟笑道:恭喜你了,屈大夫,我小时候要我伯父收我做徒弟,可是被他一口回绝了呢。说完,昭佗就哭了起来,一口一个对不起,反让屈原措手不及,只能茫然立在原地,一腔悲愤无处宣泄。


    昭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一个平民抱歉,他不知道作何解释,低着头逃离了。靳尚不看屈原,屈原就站到他面前:你那日明白的就是这个吗?靳尚哼了一声:关你什么事。屈原说:熊横为什么要杀掉他们。靳尚皱眉:你放肆,怎么能直呼大王名讳!屈原大声道:人死了,我想知道怎么死的,就这样,告诉我!


    靳尚叹了口气:你买了座新房,忽然发现旧主人有些东西没有清空,你不会觉得碍眼?


    屈原颓然靠在墙上,他明白了,熊槐和他的爱国诗人碍眼了。


    靳尚说:我也不是什么不近人情的大恶人。喏,你这个好朋友,我和昭佗帮你一力保下来了,你可以和他亲自做个告别。


    爱国诗人五十四号从行刑柱后出来,款款走到屈原面前,席地而坐,继而抬头,对屈原伸出手。


    屈原感慨,他的眸子是多么清亮。


    54号对屈原说:真好,你我差一点就不能作别,这可是缘分。


    在这等地方,只能算是“远分”。屈原说完,就在54身边勉强挤着坐下。靳尚亲自端来杯与水,屈原伸手为自己二人斟满。不喝酒,因为想清醒地看着人间,或许这个部门的人,或多或少还是有些诗意的。


    屈平伸出手说:您好,我叫屈平,平原的平,是54号,你叫什么?屈原微笑,报上名字,两个人就都笑了。


    屈平说,好啊,这样你我就是一样的了。既然一样,那就需坦诚以待。说出来你别笑,其实我是自愿来的……


    屈原大惊:你也自愿来送死?


    屈平仰望稻田,此刻应该已经插满秧苗的稻田荒凉得刺目。屈平出了神,眼中带着无限向往:是啊,我从小就想,像我这样地位低下的人,怎么才能名垂青史呢。算了,你笑话我吧。但我就是不想这样过一生,我想让别人永远记住我,不管用什么方式。我这里有一篇东西,我用了一辈子写的,很多故事都是我从私学偷听来的,但我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,却不敢问,只能付诸笔下。还差一点就写完了。我本想靠这个,不说能当个前无古人的爱国诗人,说不定也能让历史有我一个名字……如你所见,来不及了。我也不知道好丑,只生怕死后这文章随我一同入土,你且读读看吧。


    屈原应下,展开轻念出声:问……天……?


    是啊,《问天》。屈平仰天叹道,和天比起来,他这样微小的人到底算什么?


    屈原沉默了,因为楚国人从来都以天比楚王。


    屈平说:我不是大贵族,不能入朝封君,但我有话要问天,我要以这平民之身,问问这一切都是为什么。凭什么有人生来高贵,有人生来低微,为什么……为什么会有人,人又是因什么而动?死亡算什么,生命又算什么?这两者,为什么又必须交替轮回?鲧有大功,尚且殒命身死,我们装作的爱国诗人,到头也是不得好死,那么正直忠贞到底还有什么意义,这样的东西为何还不被摒弃?我想不通,我真的想不通。你是不是觉得我傻,毕竟,天——是不会回答我的。


    屈原说:不,或许天也不知道答案。不如叫……《天问》吧。


    屈平品味着:天问……好名字啊,我确实不如你。我有个不情之请,请你一定答应。你若出名,文章必定千古,我这篇《天问》,希望你能一同署名,使之流传后世。千百年后,或许天可以答。


    想也不想,屈原满口应下。屈平举杯:敬屈原。屈原举杯:敬屈平。


    敬楚国。屈平微笑,这水甜丝丝的。两杯水,只有一杯有毒。屈原又杀人了,这一次,并非他想杀。在杀这个特殊的人之前,他还杀了许多,有君王,有大夫,但眼前这个人不一样。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呢?


    54号在哭,54号又在笑,54号渐渐倒下了,一道暗红从他嘴角流下,随即一张纸钱轻轻离了他额前,在空中缓慢飘飞。鬼伸手去追赶,却接不住。


    55号大声疾呼:为什么只有一个人能成为屈原?难道屈原就注定只有一种活法吗!


    54号对55号笑:不甘心……明明只差……一点……


    鬼追逐着纸钱,指尖擦过纸片,笑道:还差一点,还差一点!


    一张嘴永远闭上。一条命,像一张纸,轻轻飘落在地。屈原捡起那张纸钱,其上一字也无。屈原求鬼用鬼火烧了那张纸,灰烬在地上化作一个人形,渗进了稻田里。屈平死了。


    我有些忘了,今天是什么日子?良久之后,屈原问。


    五月初二。鬼答。


    从今天起。屈原说:我名平,字原。


    鬼笑得很甜:我记住了,屈平,你好。




    屈原要当爱国诗人了,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个!


    消息不胫而走,一夜之间竟传遍了郢都的大街小巷,国人为之震动,他们都有一个疑问亟需回答:


    屈原是谁?


    靳尚听到探子如此回报,半边眉毛一抖,招手让探子附耳上前,如此这般说上几句,就挥手让他退下了。到了下午,人们的问题变成了“屈原为什么要死”。


    ——屈原是谁?


    ——你还不知道啊,屈原当过左徒,还当过三闾大夫呢!他可是个好人,为大家着想,所以遭人嫉恨,两度被流放。这回听说他为了表明真心,决定后天下午在汨罗江边投水自尽啦!


    ——哦哦原来如此,那可一定要去看个热闹!等下,我怎么从来没在这个小区见过你?


    ——大娘,我是新搬来的,以后还要劳烦您多照顾呢。


    ——这样啊,一句话的事儿。嗨,快多和我说说这个屈原。


    ——好,且说这个屈原啊,从小就志向高洁,颇爱这橘树,诸位可知为何……


    空荡荡的办公室里,屈原在窗前远眺,他忽然觉得没有玻璃也挺好。风轻轻吹拂他不大合身的新衣衣摆,把人间的窃窃私语一同送来。他听着满城此起彼伏的“屈原”声,看向夕阳里的稻田。稻田以血肉笑泪为给养,似乎已长满沉甸甸的麦穗,它们在声浪中渐渐拔高、摇曳。


    这是虚幻的场景吗?只有有实体的东西,才是真实的吗?


    屈原望着稻田,说了句“真好”。




【第五幕·灌溉】


    五月初四的早上,空气清冽。屈原蹲在井边洗碗,替爱国诗人部门守着稻田。他时不时抬头确认没有顽皮的孩子到稻田里玩闹,好像这只是稀松平常的一天,。


    昭佗顽皮了。他闯进屈原的视野,对屈原招手,看屈原不为所动,就顺着他的视线,研究起了稻田。半晌,昭佗走到了屈原身边,他似乎身体越来越差,这两步路走下来,竟让他气喘。


    屈原依旧不理他。昭佗叹气:我从来都不赞同这个项目,不想有无辜人因为上位者临时的一个想法,为了一些看似道貌岸然的理由去死。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写出这么好的文章的,高傲如景差,读完后竟然要拜你为师。可,可那日你明明连《诗》都不知道是什么。哎,我真不知道,你为什么要写呢,因为这,你现在不得不死了。


    屈原说:我也犹豫了很久,在想要不要装聋作哑。


    昭佗有些急:那你为什么最后还是拿出来了。


    屈原微笑:因为……因为屈原死了,但有些东西,有些思想,不该一同在地下腐烂。


    昭佗好笑地摇摇头,似在感慨什么,忽又说:对了,今天,先王的灵柩终于要回来了。


    屈原一愣:不是死了很久了么,怎么才迎回来?


    因为有用。昭佗咬牙说道,先王的遗体在秦人手里一天,楚人就恨煞秦人一天,这棺椁压在所有楚人心头,压得我们喘不过气,怒气就能化为动力,催动老迈的楚国重新振作奋发。太久了,是时候出口气了。


    屈原冷笑:出口气?所以不是秦国不愿给,是你们不愿要,是吗?


    一声声“魂兮归来”适时地响起,盖过了“屈原”声,那是万民在为先王招魂,有的人甚至从秦楚边境自发一路护送至郢。他们声音哀戚,由远而近,衬得二人间气氛更加压抑。


    你听,仇恨是一剂猛药,昭佗说。仇恨能让腰肢细软的楚人重新变得剽悍,双眼变得通红,臂膀变得有力,牙齿一咬就发出噬人的声响。所以先王之前必须留在秦国。而现在之所以要迎回,是因为时间太久了,时间一久,血海深仇也会被冲淡,国人会冷静,会找回自己的思考能力,然后会质疑为什么上位者迟迟没有动作,于是悲悯就变成了厌烦。不能等到那时候,现在,就让先王最后再为楚国点一把火吧。


    ——你们小心引火上身。


    ——人之将死,病机投医,只求延命,还管其他什么。


    ——我没有说楚国将亡。


    ——你没有说,但你我都看见了。


    屈原冷笑:你看见了,但你不去杀秦人,却在这里培养死人。昭佗,你是傻了,是害怕了,是觉得与其杀凶恶的秦人,不如欺辱低微的国人吗。你告诉我,你这一身厚重衣服下的身子,其实孱弱不堪吗。


    昭佗一言不发,取来弓箭当即弯弓向天,不及反应,一声呼啸,如霹雳弦惊,远处柳枝应声而断。昭佗又剧烈咳嗽了起来,半晌才道:……我不是这个意思。你知道,你也不是这个意思。


    昭佗说,我们的国家输了,输在战场上。我们去找秦国人理论,秦国人反问,是我们让你们自甘堕落的吗?是秦国夺走了楚国江山吗?不,是你们楚人自己!你们沉溺于奇巧的物什、华贵的织缎、精致的饮食,享乐的本事登峰造极,提笔写出锦绣,提刀时手却在抖,你们的时代难道还不该结束吗!于是我们连一句道歉都没有收到,就又输了一次。楚国不能打了,但还能死人。这人不能随便死,要死得有意义。


    屈原冷笑:是啊,是要死个有意义的人。你怎么不去呢,左尹大人。


    昭佗说:要死一个……名声异常响亮,却不那么重要的人。这个人的离去会造成一时的不变,但是也不是没有顶替的,却能给国人带来巨大的哀恸……你明白我的意思吗?


    屈原说:原来屈原是一个不重要的人。


    昭佗纠正他:你不是不重要,是没那么重要。


    屈原又问:一定要死吗,我已经很有名了,已经带来这么大影响了。


    昭佗说:你不死,人家就会说……


    屈原问:说什么?


    昭佗笑:说你是怕水冷。你根本就没那么爱楚国,你之前的所作所为,全是沽名钓誉和故作姿态。


    ——你就怎么知道屈原会这么做?


    ——屈原当然会这么做!因为不是真正的屈原,你以为我不知道吗!


    屈原愣住了:你早就知道了?


    昭佗笑:我和屈原一起长大,一同入郢。我见到你第一面差点笑出来了!我的左徒大人,你居然死在这种人手上,还被你顶替身份,屈原啊,你真可笑!我告诉你,如果是当初的他,就一定会这么做。你知道什么是忠臣吗?是那种成天只会喊在嘴上的那种吗?不。他是个多么温柔的人,但只要能给楚国带来一丝好处,他可以毫不犹豫地取人性命,更遑论自己的性命,无论哪种,眉头都不会皱一下。你不会明白的……他就像……他就像……


    屈原抱缩成一团,不作回应。


    一声叹息,昭佗抹了把脸,就说,你可以讨厌我,尽情骂我,这是我应得的。但你既然选择背负屈原这个名字,就请你同他一起做好觉悟。


    谁知屈原猛抬起头,眼睛变得透澈:你给我讲讲屈原的故事吧。


    昭佗点头,从怀里取出一卷署名景差的竹简,念了起来,说从前有个少年,骨气轩昂,志洁高远,挽臂张弓可射落天狼,文不加点可写锦绣篇章。这样一个人,骄傲是自然的,却不会骄横。他是发光的,你知道吗?走在他身边,就觉得什么都有希望。可惜,这样一个骄傲到了极点的人,长大后却变蠢了。为什么?因为他不愿意低头,不愿意同流合污,他不是不知道,他就是做不到。把自己的真心剖给别人看,妄图打动一帮麻木了的、只会吞咽酒肉的废物,所以他被流放,被攻怯,他流了浑身的血泪,却是死不悔改,抱着一颗赤子心,憋着一口气,你要问他何苦,他会擦掉嘴角的血对你笑,说他看见了楚国的未来,他看到了朗朗乾坤——这种东西,万年难得一见,你说他是不是痴人说梦,蠢到了极点?


    屈原说:哪里会有这么蠢的人呢。在最堕落的阶层,却保持着最纯净的心。这怎么可能呢?


    这是绝不可能的!昭佗继续说:你知道这个屈原会有什么下场吗?


    屈原怒道:这样可恶的人,当然不得好死了!


    昭佗击掌:该死,是真该死!这个屈原啊,他好好的活到六十几岁,多少人羡慕啊,可他听说楚国再起无望,悲愤之中,竟然投水殉国了!听说过殉人殉族殉王的,哪有什么殉国的人。你听说过吗?真是滑稽可笑!


    屈原连忙摆手:闻所未闻!为了一个腐朽到了骨子里的国家?太蠢了,屈原真是太蠢了!


    说完,屈原就笑。昭佗也笑,说他也觉得太假,怎么会有这种人呢。两人眼泪双双落下,一时哽咽不能言语。


    昭佗抹掉了无用的眼泪,手紧紧攥住了心口,屈原想他是难过了。昭佗说:这世上有很多无可奈何,为了创造,就必须有死去。死的人那么多,那么多。我有时候从半夜醒来,赫然看到自己的双手是殷红的,我就哭……你……屈原,我给你时间,你向神灵告别吧。


    昭佗举起手,在屈原肩头迟疑着,最后却只是弯下腰,指尖轻轻触碰了他的脚背。屈原感到脚背上一凉,扶起昭佗说:不要哭,屈原只是一个蠢人,不值得。


    昭佗说:再见……楚国的英雄,再见。


    转身之际,昭佗忽然感到胸腔发出一阵哀鸣,他看到一个青年正对着自己温柔地笑。他忽然觉得自己腿上的旧伤那么痛,多年征战留下的伤痕突然崩裂流血,四十年来所有的生命之痛像一剂催化剂,将所有的沉疴旧伤一并激发。眨眼间,他的身体就迅速枯萎死去了。昭佗的身躯逐渐塌缩,只能捂着胸口匍匐,在稻田上挣扎,留下一路凌乱的泥迹。他大声抽气,口中喃喃:汉中之地……楚国还未能……还能……


    伸向西北方的手像在渴求着什么,昭佗不动了,心脏却还在跳动。屈原目送他离去,继而小心接近,双手叠加覆在昭佗胸口,像一个害怕惹祸上身的善心路人一样。在跳,真的还在跳动。屈原嘴唇颤抖,轻声开口:左尹大人?……昭佗?


    没有回答,昭佗的眼睛盯着秦国的方向,迥然有神,却不再流转。屈原心想怎么会这样呢。他想要笑骂一句“真是贼心不死”,却说不出口,只顾着流泪了。良久之后,屈原散发闭目跪坐在地,双手合十,慢慢向后弯腰,直到头顶几乎触碰到脚弓,直到上天听到他无声的祷告。


    此处春乍暖,花乍开。屈原将昭佗藏到了花丛中。不时的鸟鸣,提醒着屈原尚在人间逗留的初春。鸟儿飞远,屈原这才听到了孩子的歌声,声音甜脆。这样的歌声,属于早就被他遗忘的、无忧无虑的日子。


    可是楚国的孩子啊,你为什么在唱秦国的歌谣。




    鬼从头到尾只是四肢扭曲着、纠缠着,带着微笑默默看着他。屈原起身,犹豫再三,终于鼓起勇气问道:你早死了吧。


    鬼面带愧色,“说”:对啊,我是早就死了。对不起,吓到你了吧。


    鬼“说”:我犯了罪,无可挽回的罪,我要永世赎罪。


    你有罪?你有什么罪?行吧,那要怎样赎罪呢?屈原问。


    鬼闻言苦苦思索,指尖又诡异地扭曲了起来。他的四肢再度痛苦地扭在一起,脚在头顶,手如麻绳,像在哀求一般。他的脖子变得像巨蟒那么长,软绵绵地蜿蜒在地上。鬼说:好玩吧,是不是可厉害了。你笑一笑,笑一笑呀,这样就不难过了。屈原,我不记得我的罪过了,我似乎是害死了一个人。我不知道为什么,但我希望这次你能活下去。不要当诗人了,好不好?


    屈原破涕为笑,笑得极难看:你明明一直看着,怎么还不明白呢,我要死了!我是爱国诗人!千古第一人!


    鬼觉得不解,这个人真的不怕死吗?世上会有明知必死而不退缩的人吗?鬼摇头,觉得屈原像一个人。屈原问:像谁?


    像……像谁呢?鬼自己也想不起来了。鬼想起来一个人,记忆中的面容早已模糊不清,但那股清隽之气,那股执拗劲,属于一个特殊的人。面貌可以模糊,人格须得长存,这是永远也忘不了的。这个人说自己像鸟,不论飞向哪里,都会飞回故国,哪怕是要搏击风浪,哪怕是山水迢迢……


    很好,很感人。屈原打断了他:可如果这鸟不属于故国呢?


    熊槐愣住了:你什么意思?


    屈原说: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。熊槐艰难地点头,屈原就凑到他耳边,泪如雨下:是我杀了你们俩啊,你忘了吗。


    从前有一个刺客,虽然是楚之公族后裔,却家道中落,父母被恶人杀害后,他竟沦落到要靠施舍活命,一路来到了秦国。咸阳的一个贵人救了他,给他饭吃,为了报恩,他成了恩人的匕首,杀了数不清的人,直到有一天,他来到一个人面前。这人形销骨立,气度不凡,竟有些王者风范。谁想这人或许是被禁锢太久,一开口竟像个孩子一般,向刺客讨要甜食,显然已经失了心智。刺客勒断了他的舌骨,那人死得极其痛苦,四肢纠缠在一起。刺客杀人干净果断,却从此忘不了他死前对自己微笑的眼。后来才知这人原是楚王,在得知自己被母国遗弃的那天终于疯了。


    刺客以为这件事到此为止了,谁曾想,从郢都来了个更蠢的人,打着使者的名义,竟想凭借一己之力,把楚王尸首光明正大带回。我恩人本想着放任他不管,谁知这人无论如何威逼利诱也不能打动,天天流着泪奔走在咸阳城中,陈词真挚,哀婉动人,可比当年申包胥。而这一切,就是为了要回一个死人。


    到了最后,咸阳城中的风向竟然也开始偏向楚国了,提起楚先王和这个蠢得要死的使者,都一个个咨嗟不已。恩人觉得这样不行,就让刺客去杀了他。那人临死前,正在写着什么,我走到他面前了,匕首刺进胸膛了,血喷溅在竹简上了,都没能让他停下。等写完最后一个字,他才咽气。刺客不能理解,就把竹简取来细看,这一看就到了天明。刺客心绪不能平,他不相信世界上竟然有愚蠢至此的人,蠢得让人掉泪,而他好像也被传染了,竟想着不能让这样的人被历史遗忘。最后,刺客冒名顶替,带着这个蠢人的证件和文章,在晨曦中逃离了咸阳。


    来到郢都,刺客多方打探,方知蠢人果然刚正不阿,且仇人不少,如果他们得知蠢人失踪,必加害其家人。刺客想不出更好的办法,只能挟持蠢人妻儿到了云梦泽,隐居山林,直到十年后,一群官兵推开了门。




    秘密听完了,烂熟且无趣,但熊槐流泪不止,他张大了嘴,却喊不出一声苦。他的手穿胸而过,在心脏所在的位置搅动着、抓挠着,终于发出了些微嘶哑的声响:死了,他死了……疼……疼啊……拍拍,拍拍就不疼了……


    屈原双手遮面,叩首在地,双肩起伏:我后悔了……我后悔了!我后悔杀了你们!杀人犯……我是杀人犯!


    ——不疼了……


    熊槐的魂魄消失了,在某一个瞬间。




【终幕·收割】


    这日是五月初五。这阵子,差不多就可以插秧了。


    仪式还没开始,屈原还有最后一个时辰可以活。流程已彩排过无数遍,该说的话,该做的动作,什么时候流泪,什么时候高呼,屈原已经记得差不多了。现场在靳尚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布置着,招魂幡已经挂起,灯光和收音也已经就位。


    万事俱备,只等死人了。


    靳尚回头看了眼屈原,四目相对,靳尚低下了头,像是逃避,也像是默哀。


    屈原啊,我读了你的《离骚》,写得真好,好得让人觉得你不应当存在。我会让你出名的,我一定会的。靳尚边说,边轻轻挥舞起招魂幡,流下泪来,又轻声对自己说:靳尚,没关系的,世上必须要有恶人,坏事都让你来做就好,可是今天你杀人了……你知道吗,你杀了屈原……


    屈原的眼前是江水,身边是吵嚷的围观人群。他长叹一口气,哀自己,哀众人。无人作陪,叹息声只有他自己能听见了。


    远方的云梦泽里,一群穿着盔甲的人摔门而去,屈原的夫人孩子跪在地上。他们面前桌上高高堆了山一般高的郢爰,压得桌子几乎塌下。但他们毫无喜色,甚至因为恐惧而战栗,什么也不敢说,也不敢抬头看。郢爰似乎渐渐被暑气蒸腾,在瑟瑟发抖的母子身前渐渐幻化成一片淡金色的虚无。杀人凶手死了,不好吗?


    似是听到了这个问题,桌子无法回答,轰然垮塌,滚落一地金子。




    有人——不,是鬼来送他了。屈原感觉到了这阵微风,露出笑来。


    鬼说:你真的送死来了。


    屈原说:是啊,听说那个屈原要死了。他可是大忠臣啊。


    鬼说:你说,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。


    屈原笑:怎么会有这么离奇的故事。


    鬼说:你是屈原。


    屈原说:我不是屈原。


    鬼笑笑:你今天死了,你就是了。


    ——真是荒谬……


    ——真是有趣。


    ——来世……


    ——来生。


    ——寻一处山林……


    ——立两间茅屋。


    ——比邻……


    ——比邻。


    熊槐咧着嘴,和屈原额头相抵。屈原的额头冰凉,熊槐闭上了眼,他紧紧握着屈原的手,渐渐和身下的稻田融为一体。这是一个特殊的时刻,代表着未来和永恒,于是招魂一般,屈原想轻声叫他的名字,但——


    但熊槐却说:嘘,我先回家了。


    屈原往土里压进第二枚鬼脸钱,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带着祭祀的庄重感,鬼脸带着屈原的体温,展露狰狞的笑,慢慢沉入泥里,如没进水中一般。


    熊槐的一声喟叹回响于天地,这或许是所有楚王共同的遗言。


    时间终于来到了五月初五,这一天,世上有了屈原。




    他听到了水滴声,听到了机械指针的转动声,这在后世叫做倒计时。


    屈原从未好好认识过这个国家,这个行将就木的楚国也不曾为他做过什么。但他现在要为这个国家去死,而他居然心甘情愿。


    在众人簇拥下行到水边,屈原忽的退怯了。他想,想回家插秧,他惦记着小时候家门口那几亩稻田。他想回到真正的、自己的家看一眼,脚下不由往回迈了一步,旋即被靳尚拦住了。屈原与之撕扯,衣裳随之凌乱。


    靳尚说你哪里去。屈原说回家。靳尚笑,跺脚流泪:哪还有什么家。来不及了,你赶不回去了,你今天就得死。让大家忘了伍子胥,让大家永远记住楚国,从今天开始,端午节就属于你屈原!你听见了没有!你属于千秋万代了!和这比起来,你家里那些还算什么?


    屈原说:我不认识伍子胥,我不是楚国人,我本不叫屈原,我也没过过什么端午节。我都告诉你了,我只是想回家看看!


    你疯了。靳尚说完,叫人把屈原围了起来。屈原说,还可以把他的眼睛蒙起来。靳尚说,不必了。屈原说:我不想看自己死。靳尚说:你没有怕死的权利。


    一声丧钟骤然敲响在山谷之中,时间到了。白炽灯瞬间照亮了昏聩的天地,镁光灯都汇聚在汨罗江边这小小的一片稻田上。镜头移到了靳尚与屈原面前,靳尚一改刚才的不耐,突然动容了起来,声音中充斥着苦楚和心酸,颤抖着问:


    你就要成为楚国的英雄了,你有什么想说的吗?


    ——我想回家种地。


    英雄不能有这种愿望,你再好好想想。


    ——我不是英雄。


    你被培养了这么久,为什么一点觉悟和转变都没有呢!


    ——我为什么要改变。


    快说,快说你的愿望!


    ——那……我想飞,做一只鸟。


    英雄说了,他要飞到秦国,向敌人复仇!


    众人欢呼开去,纷纷把饭团扔进水里,像狠狠地砸到了秦人头上一般。屈原垂下头,觉得难过。他含泪回头,想看一眼这让他又爱又恨的世界,却只看到了满目攒动的人头。他们带着或兴奋,或鄙夷,或期待,或内疚的神情,和屈原短暂对视后却纷纷撇过头,不发一言。


    屈原回转身来,看向这无边江水。人声一浪高过一浪,幸好与此同时,屈原一阵耳鸣,世界瞬间噤声,眼里只有人群一张一合的嘴,耳中只听得到自己猛烈的心跳和喘息。


    闭眼,听:


    呼吸,喘息,叫骂。


    ——快跳,快跳!


    ——这可是一条命啊,怎么能赶他去死?


    怂恿,心跳,哭泣。


    ——跳啊,你还跳不跳了,不跳我回家了!


    ——这个爷爷要自杀了,你们为什么不去拉他?


    欢呼,嘲笑,鄙夷。


    不能再看、再听、再想了。他屈原,数十年来身为下等,尝过千种滋味,吃过百种苦楚,不应当去想那些让生命更加悲怆的东西,于是他抬头,望向青山绿水之上,让千思万绪随山水一同远去。他怕死,又忽然不怕了。他问,屈原,你是谁呢,你真的不会怕吗。


    水汽氤氲的青色天空里飞过一只自由的鸟,它衔着稻穗,留恋地徘徊在屈原头顶,似是不忍撇下这一切,独自飞往未来。从今往后,世上还会有更多自由的鸟儿,和他一样,世世代代,愚蠢地飞去又飞回。


    去吧。屈原温柔地催促道。他知道,这鸟飞到北方还会回来。不过自由的鸟啊,你可不要忘了——


    屈原还在犹豫,因为人跳水里会湿。这水太凉了,而这世界又太美,他真的不想死,他想看着稻穗长大,然后亲手收获,再播下又一茬四季轮转。我要死啦,他说。我想看清这楚国,想……想再见一个楚人。


    伟大的爱国诗人五十五号做不到了,所以他张开双臂,像一羽即将启程的候鸟,他在嘈杂中捕捉到了一个细细的声音,像是刚学会说话的人发出的呢喃,于是屈原无奈地笑了,笑得纯粹、自然。


    ——你可不要忘了回来的路啊。


    熙攘的人群中,幽幽伸出一只手。不知是谁,可能是靳尚,可能是读书人,可能是“历史”,可能是你我,是任何人。


    这手轻轻推了他一把,像一把镰刀,收割了他的命,是——是丰收啊!


    ……




    扑通。






——完






————


【题外话】


    “捏造”是反话,我是坚定的“屈原存在且可与光争日月”的支持者。


    昭佗本名“力它”,打不出来,普遍用“佗”代替。


    又写了大半年。本想着赶上端午,结果因为生活中种种琐事和变化耽搁了。抱歉。上次刚解决完“ctrl+c式”剽窃,一扭头又看到有人“借鉴”我……这种人,懒得提,不值提。


    感觉没有写出心里想要的效果,有点遗憾,只能更加努力了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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